2011/03/09
田野的驚奇歷險:關於台灣勞動市場
2011/03/05
派遣勞工 不是免洗筷(20110310中國時報)
阿德的派遣日記
我叫阿德,我今年35歲,我沒有念太多書,高中畢業就出社會工作了。我爸媽沒錢給我念私立大學,就叫我快點出來工作。
我住在永和,也在這裡工作。這裡有很多很大間的電子公司,從好幾年前開始,工作就越來越難找,因為我的學歷不夠,只能做作業員,對,你手上的手機PCB板就是我做的。我最會的就是PCB插針,插針眼力要很好,也不能流手汗,作業員最重要的就是這兩項,我很得意。我很多同事不是近視,就是有手汗。
我剛離婚,兩個兒子歸我養。我老婆也是作業員,可是她說跟我「個性不合」,就要跟我離婚,她自己找不到甚麼工作,因為視力不太好,常常被工廠辭頭路,現在在食品工廠作總機,她把離婚協議書簽一簽就走了,不過滿常回來看兩個小孩。
這幾年景氣不太好,台灣的電子業太競爭了,我們這些作業員都變成派遣的。你知道我們這裡的行情是多少嗎?月薪兩萬塊。到處都差不多是這個價錢,你不做,大家搶著做,管你是正職還是派遣。
我也想過要創業啦,不過沒有錢,借錢信用又不夠,也不知道要做甚麼,畢竟沒甚麼一技之長。可是兩萬塊要養兩個小孩實在很困難,還好我爸媽還有在工作,他們自己開小吃店,每個月還過得去,可是我每天回家,我爸一直罵我,說我「沒路用」、「撿角」,娶了老婆還離婚,留下兩個拖油瓶給老的養。我就覺得很煩,就常常喝酒。
昨天上夜班的時候,我還在宿醉,頭腦很茫,男的主管就慢慢走過來,聞到我一身酒味,對我說:「你是又喝酒了喔?」
「嗯……」
他說:「明天不要再這樣了,要喝酒假日再喝。」
「喔。」我穿著無塵衣,身體很悶,不是很想理他。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頭很暈,連儀器都拿不穩,就坐在地板上,沒想到那個胖主管又過來,怒氣沖沖,同事趕忙用腳踢我,叫我快起來。
「幹你娘!踢甚麼踢!」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發脾氣,和同事扭打起來。
主管趕忙過來,把我們兩個拆散,花了好久我們兩個才終於分開,彼此臉上都是瘀青,對方嘴角還流了一點血。
胖主管打分線叫人資主管來,看到我們兩個,問了一下詳情,決定叫我回家休息。
在家裡躺了一天,我媽問我發生甚麼事,為什麼臉上都是傷?我說是下班回家騎機車滑倒。我越想越後悔,決定回公司跟主管、同事道歉。
「對不起……下次不會再犯了。」我說。
「我想……你這樣一直喝酒也不是辦法,不如你就在家裡休息久一點,先不要來上班,等到情況比較好一點再來……」胖主管倒了一杯水,慢慢地說。
我睜大眼睛問:「甚麼意思?是叫我走路嗎?」
胖主管聽到這句話,露出和顏悅色說:「不是啦,你看你把對方揍成這樣,再來上班也是不好意思嘛!論人情上你也欠人家,畢竟是你先打人不對……」
「甚麼話啊?我沒工作的話,你要負責嗎?我還有兩個兒子要養耶!我爸又要罵我不成材……現在是淡季,插件的工作很難找!」我拍桌大叫。
「不然你是想怎樣?」胖主管也生氣了,他說:「你也不過只是個派遣的,叫你走路就走路,反正我們只簽半年約,到時候你不走也沒辦法!」
回到家,我實在好無奈,不敢跟爸媽說我被解雇,主動辭職又沒資遣費,又騎機車出去逛逛。回到家,看到兩個兒子還在念幼稚園,實在很想哭,可是我不能哭,男人哭甚麼哭。
這時候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我接起電話。
「您好,請問是王翰德先生嗎?」是一個親切的女生聲音。
「嗯。」
「您好,不好意思打擾您喔,我這裡是速派人力派遣,請問您現在在找工作嗎?」
「……」我本來想掛掉,幹你媽的又是派遣公司,他們怎麼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每天都有人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在找工作。可是一想到我現在可真的是沒工作了,只好說:「嗯,在找工作。」
「喔,那您對作業員的職缺有興趣嗎?」
「有。」
「那,我手上有一份職缺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呢?這份職缺是在永和的一間電子工廠,是生產手機零件的,那他們現在在找大夜班的作業員喔,負責的是電子板的插件,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呢?」
「是喔……有啊,有興趣。」
「真的嗎?」那位小姐忽然開心起來,「是這樣的,如果您有興趣的話,明天下午兩點有一場面試,你方便過來一趟嗎?」
「可以啊。在哪裡?」我拿出紙筆。
「在中正路與中山路交叉路口的7-11。明天我們會有人帶你過去進行集體面試。」
我把地址跟聯絡方式抄了起來,抄完後我問對方:「請問一下,你剛剛說你們是速派喔?」
「是啊,我們是速派人力派遣。」
「我今天剛被聯宏電子那邊解雇了。」
「啊!真不好意思!剛剛跟你介紹的是聯宏電子的職缺!」那位小姐馬上掛了電話。
2011/03/04
Peter的派遣日記
「所以……你想換工作了?」我看著Jack的臉,疑惑地問。
「對,」Jack叼著綠色萬寶路,將煙灰抖在鐵筒上,「這份工作我待不下去了。」
我們看著窗外的飛機,逐漸遠離松山機場揚去,若有所思。我又點起一根菸,緩緩地說:「可是你能去哪?」
「至少都是個機會吧,」他沒看我,靜靜地遠望著台北盆地,過了半晌才說:「你不也是在等待嗎?」
我和Jack都是這間外商公司的派遣員工。我來這裡有一年半,他則是兩年半。一開始我們都從業務助理做起,本來給自己一年的時間,看能不能幸運拚個正職,可是外商公司每年所開放的名額有限,怎麼樣就是輪不到我們。我已經失望過一次了,Jack則比我多一次。
剛出社會找工作時,我心想,我好歹也是拿著前段班國立大學商學院的文憑出來,應該會有個不錯的工作等著我吧!可是,進來公司之後,我才發現整個部門都是派遣的!晚娘主管面試時根本也沒說啊,她那時只翻翻我的履歷,說:「這份工作要看表現,表現優秀才有可能錄取喔。」意思就是,除了主管,整個公司都被派遣員工霸佔了,又怎麼可能轉正!我進來後馬上就和Jack成為好朋友,是會一起在路上看正妹、聊A片的那種。當然,每天中午吃完飯,就是我們大吐工作鬱悶的哈菸時光。
我沒有和我爸媽說我在幹派遣的事,每次打電話回家,我只說我在「Anchor」上班。我媽一聽到我被「Anchor」錄取時就要爽死了,一直和親朋好友炫耀,那可是全球知名的電子公司哎!我爸生平沉默寡言,不過看得出來他也很開心,因為他當晚就包了一萬元紅包給我。
Jack自從受到第二次打擊之後,就對這份工作意興闌珊。不過我是早就不抱希望了,因為從研發部門那邊聽到,我們這個小小的公關部人事早就凍結了,美國總公司根本不抱希望在台灣,市場太小了沒辦法。現在的市場在大陸、大陸!「大陸一個人買一台MP3,台灣一個人要買多少台?」研發部的Susan世故地說,「你們這個部門還願意用派遣的就要偷笑了,更狠的就直接請外面公關公司弄一弄就好啦。」正職Susan總是很「同情」我們這些派遣小妾,她在Anchor已經十年了,是這間公司碩果僅存的幾位正宮娘娘。
當然,Jack和我當初都是對行銷有興趣才進來的,我們在這裡也學到滿多東西,最精進的就是製作電腦簡報的功力,我和他每次合作報告都讓晚娘小主管頗為滿意。
Jack和我把菸熄掉,準備搭電梯下樓上下午班。下樓半途,經理進來,看到我們兩個人身上的淺綠色識別證,親切地問:「啊,是派遣啊?」
「是……」我說。
「來多久了?」
「大概一年半了。」我答。Jack說:「我,兩年半。」
「還滿短的嘛!」經理高聲應。
我看著人高馬大的經理,身上這套黑色西裝也應是滿高級的,他黃色的識別證硬是和我們不同,看著那張識別證,我心想:有了它,身分地位都會不同吧!
他又問:「覺得公司怎麼樣?」
「很好啊!在這裡工作很開心。」我說。
Jack接著說:「我也是,而且,待遇也不錯。謝謝經理!」
電梯到了。我們請經理先走出電梯,經理面露微笑,說:「年輕人啊,就要好好幹,一定會有前途的。啊對了,你們叫甚麼名字?」他仔細看了看我們胸前的名牌,「唔……Jack……Peter……好,兩位好好加油!」說完便推開玻璃門。
從進來公司開始,我和Jack的薪資各只漲了一千元。可是Anchor的美國股價不斷上漲,隨著新一代的聲控手機與周邊的軟硬體推出,Anchor更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公司。可是,我們這間辦公室的人沒有尾牙、年終與三節獎金,今年開春時經理親自發給每個人紅包,裡面只有薄薄的一張一百元。
「靠!吃個飯就沒了!」Jack暗聲咒罵。
「還不能吃太好。」我說。「今天午餐錢要控制在一百塊以內。」
「我真的想走了。」Jack表情木然地看著電腦螢幕,「再這樣我對不起自己,我政大畢業的光環會馬上黯然失色。」他把頭埋進雙手。
我加完班回家後(派遣也沒有加班費),跟女朋友講這件事,她一邊看著網拍一邊說:「那你也不要再待下去了啦,學我考個公職還比較好。雖然我朋友聽到你在Anchor上班都還滿敬佩的。」
我心生不爽,說:「妳現在,是嫌我薪水比妳低就是了?」
「是啊,一個月快五萬,比你這個死派遣的高。你還是台大管院的耶!」
「是啊……」我無話可說,轉身睡覺。
2011/03/02
關於working poor
許多人認為「窮忙族」只是一個矛盾修辭(oxymoron),不會有一個人有工作卻同時又貧窮的;也有人認為窮忙族是工業化時代的典型現象;也有人認為它是美國存在已久的問題。但最近,美國許多記者撰寫的大眾書籍生動地描寫了這種屬於「勞動世界的底層生活」。在歐洲的脈絡裡,有職貧窮(in-work poverty)從1990年代晚期開始獲得注意,但最近的歐洲統計辦公室(Eurostat)的調查才指出,在歐盟十五國中有7%的勞工,其收入在國家制定的貧窮線以下,因此,歐洲議會決定重視這個議題,努力減少窮忙現象。
勞動市場政策轉變
許多關注窮忙族現象的研究指出,這與勞動市場政策的轉變有關。歐洲國家長期的高失業率,讓許多經濟學家與政治家開始相信創造低薪及低技能的工作可以提供工作機會。此外資本主義經濟的長期結構性轉變,也修正了工作的質與量。從福特主義到後福特主義的改變,增加了對服務業職缺及彈性雇傭關係的需求。因此,許多學者預期勞動市場的不平等會不斷增加,一端是高薪與穩定的事業發展,而另一端則是惡化的勞動條件、低薪與工作不安定(Morris and Western 1999)。這些不同國家內的結構性轉變,加強了全球的經濟互賴。在經濟全球化下,工業化國家的低技能勞工必須與來自低度發展國家的低技能勞工競爭,但後者卻以較低廉的成本生產相似的產品或勞務;另一方面,雇主也基於有利可圖的立場,於全球各地投資其資本。換句話說,全球化增加了雇主的選擇與議價權力,而勞工的薪資需求則是減少。
但是,低薪工作的增加不只是經濟上的需求。針對失業與貧窮的公共政策已經改變,部分是因為以前的政策被批評無法有效解決失業,部分則是因為福利國家的財政危機。在許多已開發國家中,實施了由福利到就業(welfare-to-work)的政策。由於這些政府政策的改變,為那些非主動的人口增加其工作誘因,導致那些原本靠社福或失業補助過活的人亦投入了勞動市場。因為這些人大部分都沒有或擁有很低的就業標準,他們大多進入了次級勞動力市場。總之這種由社會福利(welfare)國家往就業福利(workfare)國家的轉變,創造出許多低薪工作。
最後,低薪工作的供給也許與這些類型工作的需求有關。例如,勞動市場的歧視行為(discriminatory practices)可能讓移民無法獲得其它工作機會;或者,服務業部門的彈性化,也可能引起母親的就業興趣。這並不是說母親與移民喜歡低薪工作,但它卻指出,我們理解低薪工作的增加時,不能脫離人口結構的改變(例如女性勞工與移民的增加)。
窮忙不只是個人問題,看到「家戶」了嗎?
其實從歐洲國家的資料顯示,有職貧窮(in-work poverty)與低薪工作(low-wage work)只呈些許相關性。許多因素與這種不對稱有關,但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低薪」是一種個人特質,但「貧窮」則是家戶的。一個勞工也許從事低薪工作,但因為他(更可能是她)與有工作的配偶生活,兩個人的合計收入可能脫離了貧窮線。但是,當然亦有相反的情形。例如一個有工作的單身媽媽,若根據她的工作類型,她的薪資對她而言,可能是足夠的,但對她與她孩子來說卻很可能不夠,因此我們不能忘記勞工必須養家。如果家中第二個賺錢的人不見,或者,政府不再給予經濟補助,那麼即便該收入對單個人來說是夠的,但對整個家庭而言仍是不足的。這就是Benjamin Seebohm Rowntree(2003)所描寫的,20世紀的轉變。他發現薪資賺取者在其一生的某些階段乃活在貧窮中,也就是說,當他們為家庭扛起經濟支柱時,以及當他們從職業生涯中退休時。雖然過去一個世紀中,家庭規模越來越小,大型家戶仍然存在──特別是南歐國家,年輕成人傾向與父母同住,因為青年的高失業率。
低薪工作(根據個人收入而言)與有職貧窮(根據家戶收入而言)不只與這兩者的規模有關,也與其社會─人口結構(socio-demographic profile)有關。最明顯的差異是女性在每種風險群體(risk group)中的數量。女性在低薪工作中的高比例反映了她們在勞動市場中的不利位置。另一方面,有職貧窮風險與性別會如此相關,也與上述家戶經濟的脈絡密不可分。
窮忙與國家政策密不可分
近年對於窮忙族問題的報告大多是量化的描述性調查,主題是有職貧窮的影響及其社會─人口結構。
許多過往有關貧窮的思考,可以幫助我們解釋不同人口群體的貧窮風險。例如,很有名的,貧窮風險與個人的不同特質有關,其中之一便是收入能力(income capacity),擁有大學與高中學歷就分別可能擁有較高收入與落入輕微貧窮;另一個風險因素則是家戶特徵,例如一個勞工的收入很容易就能餵飽自己,但對於有兒童的家庭就很困難。一旦仰賴家戶狀況,某些勞工也必須處理限制其勞動供給量的時間限制(time constraints),例如,一旦孩童照護制度消失,單身媽媽就無法從事全職工作,而沒有孩子的女性卻可以自由地選擇工作時間。很明顯地,收入的總量與貧窮狀態與工時非常相關。
一般來說,與個人與家戶有關的風險要素影響了勞工及其家屬的「需求」(needs)與「資源」(resources)。這些人若可用的資源無法滿足需求,將會發現自己陷入貧窮,但是我們若控制這些風險要素,仍然能發現到,某些國家的貧窮人口仍比它國多,因此國家脈絡是另一個變異來源。例如,一個單身母親如果能確定她的孩子在幼稚園或全天照護學校,那麼她更會去尋找正職工作,因此,為家庭扶助設置的公共基礎建設會支持女性就業,這不只是單一母親的,也是能提供更多勞動力的大家庭的資源。而勞資關係的結構對收入分配有所影響。許多學者認為強大的工會與集中的薪資協商體系可減少低薪工作(Flanagan 1999;Lucifora et al.2005),這個假設也適用於最低工資,與其它類型的由國家執行的薪資協商工作。最後,公共福利的數量能降低公民對有報酬就業的依賴(去商品化),更少人被迫去從事低薪工作。以上這些例子都說明國家脈絡──或者更清楚地說,勞動市場制度與福利國家條款,對於勞動年齡人口來說是額外的資源。它規範著工作條件、增加協商權力、支持有報酬的就業,或提供收入維持的替代模式。因此,窮忙現象的影響與社會─人口結構,必須在澈底了解一國的制度脈絡後才能理解。
References:
Hans-Jürgen, A. and Henning, L. (2008). The Working Poor In Europe: Employment, Poverty, and Globalization, Cheltenham: Edward Elgar.
Kathleen, B. and Kathleen, C. (1998). Contingent Work: American Employment Relations in Transiti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