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09

田野的驚奇歷險:關於台灣勞動市場


  身為一個社會學質性研究的生手,步入田野把手弄髒是一件很令人振奮的事。決定要做勞動派遣這個主題之後,我在104與1111兩個人力銀行網站上找了很久的派遣工作,可是馬上遇到了困難,那就是派遣工作大多簽約一年(我無法花一年的時間都在工作),不然就是限定工作身分(我還是在學研究生),更重要的是,老闆建議我找能與人大量互動的派遣工作。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緣上,我在PTT的part-time板上找到了派遣公司的工讀工作。當下我就投了履歷過去,順利錄取。套一句電視購物的老話:「這真是太神奇了,傑克!」能夠親身經歷派遣工作如何把勞動力「出租」出去的過程,是一個多難得的經驗。

  於是我就展開了親近台灣資本主義與勞動市場的驚奇歷險。

  在派遣公司打工的半年內,我從一個局外人到半局外人,甚至有時候成為局內人──聽到公司內的不少八卦耳語、跟著裏頭的人一起笑罵、下班一起去唱歌吃飯,理解人資產業的運作邏輯,我逐漸能夠了解台灣勞動市場怎麼評價勞動力商品的價值,也幫助賺進這家派遣公司不少利潤。

  田野觀察讓我著迷的地方是,運用社會學知識的判斷去衡量一個社會行動背後的深層因素,以及親身經歷經濟場域中的你來我往,有時候納悶自己為何要屈就於這個依附要派公司的中小企業,有時候覺得自己身為研究者的身分多麼渺小,看到這群為生計努力的人,在學術圈中的卑微就被悠悠召喚出來。

  我曾經跟著公司專員到要派公司,進行電子廠作業員的面試,就目擊那些我們可能永遠不會接觸到的人──穿著很沒品味的台妹、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都是以作業員維生的夫妻。他們就每天在不同的派遣工作中選擇、面試與勞動,然後這些人生產你我手中的USB、手機與筆電,還有超搶手的團購泡芙。那天下午,每個求職者寫著對他們來說很困難的考卷,諸如「200+500-(750/30)=____」的題目,有人面面相覷地看著對方,有人木然地看著空白的試卷,我好心提示他們答案,卻被同事阻止:「不要幫得太明顯。」雇主出這些題目為的是要測出他們的「反應程度」(好能夠了解他們組裝零件的眼力),但我只是疑惑,這些題目的信效度又如何?

  我也曾經看過一位又一位的青年,穿著整齊來到派遣公司,為的是爭取索尼(SONY)的門市銷售人員與創見(Transcend)的總機小姐,這些大公司都把那些「不重要」、「可替代性高」的職位外包出去,就成了你我在路上或大樓接待處看到的服務業員工。我衡量著他們的談吐、生涯規劃、學經歷與離職原因,一個一個問題都嘗試著決定是否要送出這份履歷,善心把他們的評語寫得好看一點,但常常都是「全員槓龜」的結果。於是我們又要重來,再次連上人力銀行網站、搜尋履歷,撥著一通通的手機,壓低聲音問:「請問你是否還在找工作?」

  我也曾經聽到派遣公司的同事被要派公司罵得狗血淋頭,因為他們失手把員工薪資算錯,或是忘記加退保,這些人資後台的工作都被外包出來後,派遣公司就必須承擔雇主的部分角色。派遣公司每天都被企業的要人壓力追著跑,可是一個人頭每月能夠抽約10%的薪水,你說能不要賺嗎?要派企業曾經要解雇一位申請產假的女性員工,讓派遣公司覺得很為難,這種把勞工當作芻狗的嘴臉,派遣公司得花費更多心力扮黑臉,好讓勞資關係盡量順利運行下去。

  在半年的田野冒險裡,我最先是一味的本位傲慢(你們都是資本主義的奴隸!)、接著是懷疑自我(派遣也不是甚麼壞事,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都沒有能力,活該淘汰),到離開田野後的反思自問,甚至能夠平心理性地對這個制度提出分析與批判(派遣制度已成事實,需平衡人性與效率),我這才發現田野對我的影響有多大,如果說研究是一場改宗(conversion)過程,那麼這半年的田野,儼然在我身上銘刻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也改變了我的生命經驗;而我原本對派遣制度的誤解或無知,也被謙卑冷靜取而代之。

  我也可以很理直氣壯地說:每一本社會學研究,都是對台灣社會的再探、深探,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些活生生發生在你我身邊的常民事件,那麼社會學研究不會深刻圓熟。

  這就是我驚奇的田野歷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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